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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即便是在一年中最熱的那幾天,景觀設計師俞孔堅待在北京大學的辦公室,幾乎也不開空調。
  辦公室落地窗前放著兩棵一人高的樹。樹幹有手腕粗,葉子落下,在花盆周圍堆起來。“水、土都有蒸發和吸收熱量的功能,樹能夠阻擋陽光,同時樹葉又有蒸騰作用,能吸收熱量,降低溫度。”俞孔堅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解釋,正是這種設計,讓他在辦公室享受清涼。
  事實上,一座城市的規劃跟一間辦公室的設計一樣,也需要綠地、樹陰、河流、湖泊等留白,為城市存留降溫的生態空間。俞孔堅深知城市規劃對溫度的影響:綠地減少、水面減小、硬化面積增加,用玻璃鋼筋替代傳統的磚瓦,以及空調往外排的熱氣,都會使城市居民感到更炎熱。
  最後加上汽車排出的尾氣、地球本身的溫室效應——所有因素累積起來導致熱島效應的產生。這是人類改變地球區域氣候的典型例子。熱島效應是指城區的地表溫度要比周邊鄉村地區的更高,在等溫線圖上顯現出“島”的形狀。
  但現實是,城市設計師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種異乎尋常的炎熱,成為越來越多中國城市的現狀。“這就像人的機體一樣,它發燒了,但光退燒並不解決問題——出問題的是整個身體。”俞孔堅說。
  若給現代城市的“發燒病”診治,渾身上下都需要檢查
  若想治愈現代城市的“發燒”,先從一個個小零件——建築本身開始。作為超城建築設計事務所的主持建築師,車飛說即便是一點點空間改造,都會對溫度產生影響。
  他曾為“火爐”武漢一家空調旗艦店的外牆多設計了一層金屬百葉,這等於是給建築物加了一層防暑牆。通過編程計算,這層百葉窗能自動調節角度,在夏天將陽光反射回去,在冬至時則令陽光盡可能地照射進來。比起普通的大樓,這一設計能節能20%到30%。
  他也設計過根據阿聯酋傳統的“風塔”改造的建築:這種土空調一樣的裝置,能調動離地面較高處的空氣,中途通過水,使空氣變冷,再把冷空氣灌入屋裡,夏天就不必使用空調了。
  “傳統的建築往往都很聰明,譬如北方的牆很厚,南方的牆就不用加保溫,各地建築的開窗朝向,也與當地溫度有關。”車飛懷念歐洲的老城,那裡有很多連廊、拱廊,整個城市都能步行而過,不曬、也不會淋到雨。
  擅長景觀設計的俞孔堅,同樣也認為中國的傳統建築更能吸收熱量:老房子用的材料多為土和磚,熱容大;如今的摩登建築,多用大玻璃,不僅增加光的反射,還只能依賴空調來調節溫度。
  在他看來,小到一棟棟樓房、大到整座城市的規劃,若給現代城市的“發燒病”治病,渾身上下都需要檢查:原本的自然水系都被填掉,裸露的土地也難覓蹤影;老城翻新,馬路拓寬,自然植被僅剩路邊弱不經風的行道樹或是大片的草坪,熱容小得可憐,太陽一曬,地面很快就會發燙。
  更何況居民區距離市中心越來越遠,人們把大把的時間花在路上,也就有更多小汽車、更長時間地對著城市排放尾氣。
  在大城市裡,腳踩水泥地面的現代人,常會哀嚎“與烤肉之間只差撒一把孜然”,看來也並不奇怪。
  廣州市規劃局的前總規劃師袁奇峰已經記不清,自己見過多少塊“規劃留了好多年,最後還是沒保住”的城市綠地。
  “城市建設的觀念一定要變,要給城市生態留有餘地,適當增加水面率和綠地率;綠地要是‘真綠地’!”這位如今在中山大學當教授的規劃師曾經呼籲。
  他解釋說,“真綠地”指的是能夠蓄水和滲水的泥土地。然而,在城市中,越來越多的是在學術上被稱為“硬質化”的水泥或柏油路面。除了能給人以架在火爐上烘烤般的炎熱感覺,城市硬質化還會導致降水只能進入城市排水系統,令後者不堪重負。
  袁奇峰這番話說了沒多久,另一片規劃中的綠地就從廣州地圖上消失了——被臨時用來搭建亞運會開幕式主場館的江心小島。在運動會閉幕後,鋼筋混凝土的建築沒有按計劃拆除,反倒被順勢改成了商業用地。
  認為種上鮮花、修成廣場就是高雅,但其實是給大自然纏上裹腳布
  袁奇峰印象最深刻的,是廣州東南部的一片原本占地面積約一萬畝的果林。由於當地夏天刮東南風,這片“綠肺”對於調節城市氣候,能起到很關鍵的作用。
  然而,鄰近城區的這一大片地既是房地產商眼裡的“香餑餑”,也是當地貧困的果農眼裡發家致富的障礙。房地產商要占地,果農要發展第二、第三產業,最終,這片果林縮水了近三分之一。
  浙江大學區域與城市規劃系教授周復多說,“城市越大,熱島的強度越強”。1970年代起,他就撰文研究過杭州的城市熱島問題。“當時熱島的強度,也就是城區與郊區的溫差,不過兩三攝氏度。今天的溫差,已經到七八攝氏度了。”
  在接受一家媒體採訪時,周復多指出,“我們的城市發展太急躁了。” 按照規劃,城市區域之間,本應預留足夠的空間,作為“永久性的非建設用地”以供緩衝。這些緩衝地帶的農田、濕地、綠地,對緩解熱島效應本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  但在一些地方,這些緩衝地帶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CBD、金融城和住宅區,本該分割開的區域,最後竟連成了一片。
  幾年前,車飛與他的團隊主持過南方一個地級市新城區的總體規劃,那塊地靠著太湖的內湖,原本河網密佈。車飛接手的時候,魚塘已經被當地政府填埋得差不多了。而設計師的第一步,就是把它原有的圍堰、天然水網都給恢復了。
  俞孔堅說,自己很鄙視把“本來就很美”的河道全鋪上水泥的做法:“認為種上鮮花、修成廣場、修剪好的美的園林植物,就是高雅,或是把幾十年鄉土的大樹連根拔掉,種下外來的植物:這是把大自然都裹上了腳!”
  一個多月前,在中國人民大學的一間教室里,俞孔堅試圖向滿教室的基層幹部說明白這個道理:“這種‘小腳審美觀’會導致大量的能源消耗。過去幾年我國水泥消耗量是世界總量的54%,鋼材占34%,……400個城市缺水,75%的土地污染,50%的土地消失,30%多土壤污染,為什麼?”
  有一回,浙江台州的一位官員找到他,說是原本在治理永寧河,防洪堤都建了三分之一,老百姓都來投訴:牛沒地方喝水,青蛙也都不見了!
  怎麼辦?俞孔堅重新設計了一下:把防洪堤拆除,河邊種上野草,水裡種上荷花與茭白,算出河周圍最多降水量時會淹到哪兒,那之外的地方就建成一處綠地公園。
  即便改變社會困難重重,至少可以做一些從自身而起的改變
  在哈佛留學歸來的俞孔堅眼中,孰是孰非再明顯不過了:“便宜、生態、美麗、安全,何樂不為?”
  “他說的都對,就是在國內環境下不現實。”課間,兩位官員在走廊里這麼評價俞孔堅課上的內容。
  對一些人而言,更有說服力的好處也許是下半堂課上俞教授所舉的例子:一處經過他規劃的濕地,周圍的房地產價值大漲。
  車飛覺得自己設計作品時對能源和生態的考慮是“為了良心”:“幾乎沒有人真的很在意這些事情。”
  那棟有著一層金屬百葉外牆的建築,百葉裝置可省下的節能費用,還比不上車飛團隊的設計費。車飛相信,對方接受他的這一設計,只是因為“新奇”和“有故事”。
  他遇到過挫折。一座南方城市要求設計一片建造在市政府門前的濕地公園。車飛按照“濕地公園”的標準去設計,研究當地的動植物、生物鏈,儘量不往濕地中添加外來生物。根據原本濕地中小動物的遷徙路線,他還在公園裡設計了一座專門供動物通過的小橋。
  彙報設計時,車飛發現當地官員很不樂意。至於規劃中的那座橋,對方堅決不要:怎麼能讓領導從小動物下麵走過去呢?
  這個項目的設計工作最終被交給了當地的園林局。
  “要解決城市的這種熱島效應,就要建立一個生態系統,”俞孔堅說,“就是協調人和自然的關係——水、空氣的流通、足夠的土地、綠地——這些問題都是緊密相關的,而不是單一的。熱島效應只是城市不健康的一個方面。”
  在他的眼中,大自然的一事一物都蘊藏著生機。雨水可以通過屋頂來收集,如果牆面與屋頂不光是水泥鋼筋,而能多一層綠色——譬如爬牆虎,也能涼快不少,還能讓空調少往外排放熱氣。
  俞孔堅說,即便改變社會困難重重,至少可以做一些小的、從自身而起的改變。
  在北京一間“冬冷、夏熱、灰塵大”的公寓中,俞孔堅自己搭建了一個小小的“室內生態工程”,陽臺被他改建成了溫室,裡面種著蔬菜與花草,用收集來的雨水灌溉;雨水同樣被引入室內,從一面種滿了蕨類植物與苔蘚的“生態牆”上流下,灌溉植物的同時,也調節了室內的溫度和濕度。
  “一年生產32公斤蔬菜!我今天的早餐都是從陽臺摘了蔬菜做沙拉吃的。”他自豪地說。
  如你所想,在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里,他家也不需要開空調。  (原標題:與水泥城市爭奪蔭涼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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